"我喜欢你。"


前田陆这辈子听过无数句别人可能一生都难听到的羞涩告白。从幼儿园入学第一天起,到高中毕业踏入社会为止,那些告白多到数不清,而前田觉得理所当然。他打从娘胎里就知道自己长得帅,加上性格魅力让身边永远不缺人,不懂这点反而才奇怪。所以他很会利用这个优势。


和从高中开始交往的女友迎来两周年纪念时,他第一次收到对方送的昂贵礼物。虽然当初交往并非纯粹出于喜欢,但也没想过要靠收贵重礼物维持关系,所以他最初是拒绝的。可当女友坚持说这是真心实意时,他推拒两三次也就收下了——问题正是从这里开始。


家里渐渐堆满无法估价的奢侈品,随便卖件闲置品都够吃两个月。当发现再也不用外出工作时,前田彻底躺平了。每当现任女友的礼物攻势减弱,他就分手换新目标。撒个娇抛个媚眼就能来钱的日子,可比辛苦工作舒服多了。


后来在初中时见到了断绝关系的父亲,久违见到儿子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就扇了他耳光。旁边的女人早就吓得逃走了,前田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用要杀人般的眼神瞪着亲生父亲。这个人对人生毫无帮助——当时他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


前田的母亲在他幼年时就去世了,父亲之后酗酒成性,让全家煎熬了好几年。但即便在这样的环境里,前田也并未感到抑郁。即便没有父母的爱,他早已得到足够多的爱。那些不需要他费心照顾就会主动贴上来示好的人比比皆是,甚至愿意把房子让给他住的人也大有人在,所以刚上初中他就搬出了家。


虽然被断绝关系多年的人突然出现扇耳光确实荒唐,但前田立刻转动脑筋——连这都能成为卖点。正如他所料,目睹这一幕的夜场常客们很快添油加醋,将他包装成"出身不幸家庭的美强惨"。从此"破碎家庭孕育的伤痕美男"成了前田的专属标签,收入翻倍。真是桩好事。


某天他遇到个真心待他的富家女正式交往,仗着对方家境优渥,前田在她经营的酒店白吃白住挥霍了好几个月。见识过挥金如土的生活,他比任何时候都殷勤,盼着这段关系能长久。可问题就在于——那女人爱他爱到能看穿这份虚情假意的殷勤。


"你不爱我,对吧?"


前田听到这话时没心没肺地嗤笑出声。理所当然啊。这再正常不过了。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关系里注入爱情?况且前田觉得自己已经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爱她的角色,实在无法理解她为何还要不满。难道不是满足了她所有的幻想吗?


"你那种态度简直把人当傻子懂吗?我掏心掏肺对你,结果你从头到尾都这么傲慢。"


她肯定搞错了什么。前田陆自问每刻都竭尽全力,甚至想不出哪里做得不妥。或许她只是个沉溺在自我感动里的女人罢了。既然渴望轰轰烈烈的爱情,当初就不该来夜场混,找个正经人嫁了不是更好——他在心底刻薄地嗤笑。


"你缺爱是吧?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清醒点,表面装得光鲜亮丽,内里早就空了。你这辈子都得不到像样的爱。就算得到,迟早也会被你的傲慢毁掉。"


缺爱?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前田陆却突然笑出声。再没有比这更不搭调的词了。他实在不懂,为什么对方要把得不到他的事实,硬套上"缺爱"这种荒唐说辞来撒泼。本以为能长久的关系,看来到此为止了。他怔怔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


可为什么那句荒唐话突然浮现?前田陆盯着自己发抖的双手恍惚地想。金垈永悄无声息换了号码,彻底断了联系,不知所踪,或许此生再难相见。当这个念头在脑中串联的瞬间,不安如潮水漫过全身,他颤抖得像发疟疾,心脏狂跳得几乎发痛。就为了个金垈永?即便在这种时刻,前田陆仍感到荒谬。那个从未觉得特别的人,竟能让自己沦落至此。


但短暂的挣扎后,前田又站了起来。至于自己为何沦落至此,等见到金垈永再慢慢算账,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该死的金垈永。他肯定在某个地方——既然说过爱着陆,就一定会守在陆出现的地方,像条丧家犬似的在我周围徘徊不敢离开。将颤抖的双手塞进衣袋时,他不断重复着这些话。那可是金垈永啊,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我的金垈永啊。


他们常去的清酒馆、乌冬面店、拉面摊都找遍了,连那家伙日常采购的超市和每逢纪念日必去的爱情旅馆也翻了个底朝天,就是不见金垈永的踪影。前田醉醺醺地想,那混蛋肯定在夜夜买醉的红灯区吧,于是把整条风化街都掀了个遍。街上的人用看疯子的眼神盯着这个神志不清的寻人者,可他哪顾得上这些。金垈永不见了,陆在找他,金垈永却不肯现身。为什么?意识逐渐模糊之际,他双腿一软跪坐在巷口,仿佛被浓雾吞噬般茫然失措。


"陆,在找谁呢?"


唤醒他的是居酒屋老板熟悉的声音。见常客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老板忧心忡忡地晃着瘫坐在马路中央的前田,却得不到任何回应。那双盛满恐慌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虚空,既不像平日那样嬉皮笑脸,也没吐出半句俏皮话。老板加重力道摇晃他,嗓门也拔高了几个度,可依然无人应答。隔壁铺子的老板娘被吵得不耐烦,探出头喊道: 不是有那小子吗?天天来接他的男朋友,准是在找那人!这儿没有就快让他滚蛋!


"啊那个小男生?不是听说分手了吗?"

"..."

"但为什么来这儿找他?既然都分手了肯定回韩国了吧。垈永 xi 不是韩国人吗?"


原本像死人般听着嗡嗡说话声的前田突然触电般弹起身。啊,韩国。他仿佛突然意识到被混乱冲昏头脑时忽略的重要事实。但也仅此而已。又能怎么办呢?前田自以为很了解金垈永,实则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个人为爱追随自己从韩国来日本定居,却连对方故乡在哪儿、当初为何来日、未来有何打算都毫无头绪——根本找不到任何追踪金垈永的线索。


"哥 你知道垈永老家在哪儿吗?"

"我怎么会知道 该知道的是你吧 都同居三年了连这都不知道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


这三年里他们不过是一起吃饭、睡觉、做爱。前田陆认为金垈永的角色就是爱着他并为他付出一切,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对话。金垈永爱着前田陆,而前田陆只需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份爱——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规则与分工。


可正因如此什么都没留下。前田脑子里像被喷了灭火器般充满浑浊烟雾。无法形成任何思考。再也见不到金垈永了。这句话如同故障的机器般在脑内不断轰鸣。


"陆,你在哭吗?"


从前金垈永看到前田稍显委屈就会像天塌般慌张,如今却连为他哭泣时都不会现身安慰了。我在哭啊垈永,你在哪。垈永我都哭了。模糊视线里始终没出现那个手足无措的金垈永,前田甚至摸索到了地板。可就算这样金垈永也不会出现。





我的爱不够吗?





金垈永自以为过得还不错。但终究只是"自以为"罢了。原本被陆填满的24小时突然抽空,那种混乱难以平息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父母拽着这样的他,不断塞来各种事情,迫切希望儿子能早日回归现实。他也理解父母的心情,即便只是为了忘记陆,也认真准备着就业。埋头于学习和工作虽然身体疲惫,但至少想起陆的次数比从前少了。


"你在日本待了三年,就没考虑过去日企之类的公司就职吗?"


不知是否看穿他的心思,周围人总在金垈永稍有好转时,对他那三年充满好奇,让他不得不回想起那个发誓绝不再踏足的日本。他深知若重返日本,终究又会被关于陆的回忆吞噬而仓皇逃回,于是斩钉截铁宣称绝不去日本。这般态度虽令亲友困惑,但毕竟涉及私事,无人深究。


"尽管您能力出众,但......"最终改变金垈永想法的,是韩国就业市场的高墙。经历数次求职失败后,他带着被践踏得粉碎的自尊,终究向日本企业投了简历。他意识到在现实面前纠结往事实在幼稚,况且投递申请也未必就能通过——这才明白自己先前说的都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风凉话。


就这样过了几天,令人惊讶的是他应聘的日本公司竟然直接发来了录用通知 。起初觉得难以置信,甚至特意打电话到公司反复确认。但确实是录取了。这简直像是命运开的玩笑。金垈永陷入了更深的纠结。公司所在地区距离陆曾经待过的福井相当远,就算去了遇见他的概率也近乎为零。可那是日本啊。无论陆在不在那里,只要走进便利店买包泡面都会想起他。但事已至此,若因过去的感情放弃这次机会,未来可能会错过更多可能。最终他还是登上了飞机。


飞往日本的航程中,金垈永不断告诫自己。就算前田陆的身影在脑海浮现千万次,也绝不能动摇。思念可以存在,但绝不能因此毁掉当下。随着年龄增长时光流逝,他觉得自己必须认真面对现实。


最初一周如金垈永所愿顺利度过。面对全新的人际关系和职场环境,根本无暇胡思乱想。但问题出在适应期结束后。工作时还好,午休走进拉面店会想起和陆一起吃过的味道,下班逛超市时在他推荐过的冰淇淋货架前发呆,回家打开电视又撞见他曾说无聊让别看的综艺节目。整个日本都是前田陆的痕迹。原以为只要克制思念就好,可光是思念本身就足以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某个微醺的周五夜晚,金垈永躺在床上用力揉搓着不断浮现记忆的眼睛,突然弹簧般从床上弹起。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祟,他莫名就想再去那个街区看看。清醒时绝不会有的冲动借着酒劲变得理直气壮,迈出家门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想着去看看熟悉风景,在已经没有陆的街道走走或许能缓解这恼人的思念,甚至奢侈地打了辆出租车,恍惚间那个街景又浮现在眼前。


即便醉得厉害,偶尔清醒的理智仍在嘲笑这样的金垈永。果然又要回到那里去啊,真是蠢货,又一次重蹈覆辙,始终摆脱不了过去。最糟糕的是前田陆大概早就不在乎金垈永了,只有金垈永还在那里发疯似的惦记着。即便如此,金垈永也没能让出租车停下。反正这三年都活得像个傻子,再做件这样的蠢事也无所谓吧。


当出租车驶入熟悉的街区,付完离谱的车费后,眼前正是前田陆常驻的那条娱乐街。  金垈永望着霓虹灯牌闪烁到刺眼的街道,最终还是沉默地走了进去。明明知道在这条重逢的街上遇见陆是最糟糕的事,可他还是想见。想见前田陆。哪怕他正搂着别的女人,或是和陌生人唇舌交缠都没关系。那才是他熟悉的前田陆的样子。所以哪怕远远地看一眼那样的他也好。金垈永似乎已经忘记自己为何要站在这里了。


"呃,垈永哥?"


正当他在陆常去的酒吧门前踌躇时,店里走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老板。  金垈永刚想躲闪,老板却已经热络地抓住了他的双手。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他害怕——怕陆知道他来了,怕看到那张不耐烦的脸。但老板说出口的话却完全出乎意料。


"不是说回韩国了吗?啊不对...现在重点不是这个。你必须留在这儿。不管垈永哥你乐不乐意,都得先见陆一面,那小子现在状态简直疯了。就当救人一命行不行?当然我知道垈永哥早就对陆腻味到极点了..."

"啊?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田陆状态糟糕也好,金垈永已经厌倦他也罢,这些来路不明的话只让人满腹狐疑。正想拽住他问个明白,他却火烧眉毛似地抓着电话消失无踪。被要求留在原地的金垈永呆立原地,反复咀嚼着方才那番话。陆是哪里伤得厉害?还是得了什么绝症?明明早已将遭抛弃的事实抛诸脑后,此刻满脑子却又不受控制地涌起对他的担忧。


"垈永?"


挖地三尺的忧虑比预期更早终结——那个他听腻了却魂牵梦萦的声音突然从背后炸响。明明方才还在无止境地担忧前田的处境,金垈永却迟迟不敢转身。他心知肚明对方不会欢迎自己,光是想象转身时撞进视野的前田的脸就令他战栗。要是质问"为什么回来"该怎么回答?那些借口能换来信任吗?如果被更讨厌了怎么办?时隔数月依然如此,金垈永在前田陆面前,永远因这份爱意藏不住不安。


金垈永的手心渐渐沁出冷汗,脑内轰鸣得几乎要炸裂。他只想就这样冲出去逃离现状——任何重逢都比此刻强上百倍,强烈到几乎想当这一切从未发生。前田陆从不给越界者第二次机会,而金垈永正在他面前犯下第二次越界。真是糟透了。


"我就这么让你看不顺眼?"


当前田带着哭腔的声音再度响起时,金垈永猛地转回原本低垂的头。 那湿润的嗓音证明不是幻觉——他确实在哭。所有理性思考在此刻崩解。前田陆的眼泪不在任何剧本里,更不可能为金垈永露出这般哀切神情。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现在连靠近都不肯了吗。"


看到金垈永茫然的表情,前田陆的泪痕更加汹涌,眼神里流露出更深的受伤。 他连眉间都皱成一团,抽泣着瘫坐在地。金垈永虽然想过去抱住他,却终究没有动。不仅因为完全无法理解现状,更因为害怕靠近会带来更多伤害。三年来他认识的前田陆,绝不是会这样失控的人。除非是气到想捉弄他——或者,根本认错了人。


"垈永,对不起我错了。所以抱抱我好不好?"


那个向金垈永伸手的孩子气模样确实是前田陆没错,但那句抱歉的话语和泫然欲泣的眼神里蕴含的期许,让金垈永的瞳孔剧烈震颤。  即便呼唤着金垈永的名字,那声音却像在对着别人倾诉;即便露出哀伤眼神,也抹不去表演般的违和感。当困惑的金垈永后退半步时,前田突然从嚎啕大哭中抽噎着冲来将他锁进怀抱。在那仿佛要将他禁锢的臂弯里,金垈永始终未能寻得答案。


"不行,别走。别丢下我,垈永。"

"..."

"我太蠢了。明明爱着你却因为害怕一直假装不在乎。"

"..."

"垈永,我爱你。"


前田陆正对金垈永说着爱语。可即便听着这些话,金垈永仍无法坦然接受。他分不清这些精心包装的告白究竟是谎言,还是饱含真心的爱意。明明是三年来日思夜盼的时刻,明知不可能却仍苦等的话语,却因这场该死的爱情长跑而难以全盘接纳。


"垈永也还爱着我吧?"

"......"

"所以你是来看陆的?"

"..."

"垈永?"


环抱着金垈永的双手正微微颤抖。前田陆抓着他的衣襟催促回答,但金垈永直到此刻仍不知该说什么。他无法摆脱那个念头——若再表露爱意,恐怕又会被利用。随着回应越迟,前田陆攥住衣料的手指就颤抖得越发厉害。


"你不是爱我吗?怎么可能不爱我。"


当金垈永低头想看清真相,与前田陆四目相对的瞬间,一股寒意迅速沿着他的脊背蔓延。那张从未见过的面孔和赤裸裸盯着他的眼神,虽然做爱时似乎见过几次这样的表情,但此刻绝非那种情境。金垈永慌乱地眨着眼说不出话,前田陆突然用充血的眼睛眯起他最喜欢的笑眼——可这笑容与当下气氛格格不入。


"其实啊垈永"

"..."

"就算你不再爱我也无所谓"

"..."

"你就这样待在我身边吧,像从前一样。"


不知何时被扣住的手腕传来惊人的握力。金垈永因疼痛试图扭动手腕挣脱,但钳制丝毫未松。就在他刚要开口的瞬间,前田陆的唇瓣突然压了上来。那纠缠的舌仿佛在命令他闭嘴,每当金垈永后仰躲避,对方就立刻扣紧他的腰肢贴上来消除空隙。他急促用鼻腔换气时,发现近在咫尺的前田陆身上竟没有半点酒精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