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包含令人不适或未经修饰的不当内容、表达等。


 




四张老旧的双层床硬塞在狭窄房间里。最靠窗的上铺男孩缓缓睁开眼。他素来贪睡难醒,今晨却格外清醒。其他人都还在梦乡,昏暗的室内显然未到起床时间。男孩呆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窸窸窣窣挪到窗边,小心翼翼只露出半张脸。当他用怯生生的手指拨开窗帘时,窗外景色让他"哇"地轻呼出声,又慌忙捂住嘴。"吵死了..."下铺传来小两岁弟弟没大没小的抱怨,他小小声回了句"对不起"。


钻回被窝却再难入睡。窗外破晓的天空蓝得透亮。男孩想起院长说过连日的雨是"为春天准备的"。那现在算真正入春了吧?好想穿短袖奔跑啊。他掀开被子伸手摸向床头,怀里立刻拥住那个浑圆光滑的物件——昨天活动赢来的新足球。下铺传来翻身响动,他眼前浮现弟弟偷瞄自己供球入怀时促狭的笑脸。起床铃刚响,男孩就抱着球跳下床。"垈永,今天踢球吧!"裹成蚕蛹的被窝蠕动两下,露出张雪白小脸:"大英,这次不会又被抢球吧?"





我弟弟

金垈永





坐落于庆北某山村的精致建筑。这座位于山脊边缘的场所,是由废弃多年的乡村小学改建而成的[希望保育院]。虽历经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的岁月,但经由此处的人们已有数十之众。发丝间已夹杂斑白的金熙珍院长循着悦耳的喧闹声转向窗外。尚未干透的操场泥地上,男孩子们正兴奋地聚在一起踢球——接连数日的春雨阻断了唯一的户外活动,难怪他们如此躁动不安。


她放下正在翻阅的文件,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杯。这时一个静静站着的孩子突然被跑来的人撞到,整个人向后飞出去摔了个屁股墩。喧闹声瞬间戛然而止。院长握着茶杯急忙冲向窗边。只见摔倒的孩子周围已经乌泱泱围了一圈人。院长犹豫着是否该出面处理。就在这时,哇哈哈——洪亮的笑声突然爆发开来。


摔倒的孩子挠着后脑勺,和对方相视而笑。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院长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安心。这个三岁时蹒跚学步来到福利院的孩子,转眼已经九岁了。阳光下眯起的笑眼和弯弯的嘴角,那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和三岁时一模一样。在这个孤独笨拙又充满缺憾、连爱都要分成碎片、彼此留下深深浅浅伤痕的地方,那个叫金垈永的孩子,始终是夙愿保育院的快乐与爱的化身。




保育院这样的地方啊,即便用泛滥的爱心和坚定的使命感全副武装,也抵不过处处暗藏的冰冷现实。在逼仄空间里挤作一团的孩子们,永远在匮乏中挣扎才是常态。比起相遇更熟悉别离,比起成就更习惯放弃。那些受过伤的孩子早就明白——再丰沛的爱意,只要不是取之不尽的宝壶,就注定要被几十双手分食。


即便如此,在被遗弃的角落生命依然延续。有生命的地方总会滋生出与伤痕等量的爱。保育院为数不多的教师们自愿成为见证者——人类即使被抛弃、未受教育,也并非不懂爱意。保育院的孩子们会为一件玩具争夺到日落,但当月亮升起时,他们又会共盖一床被子,紧握彼此的手熬过寒夜。假装没听见邻床啜泣却悄悄替对方掖好被角,把最好的东西让给最年幼的孩子。他们生来就懂得这般温柔。



而大人们私下流传着窃窃私语:金垈永那孩子尤为特别。



三岁本该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垈永却只会像婴儿般重复几个单词。在这里,孩子们的发育速度本就比外界迟缓。教师与志愿者们将培养自立能力放在首位,所谓"爱优先"的论调在此行不通——对于被剥夺了家庭这道最初屏障的孩子,生存法则才是当务之急。这已是他们能给予的最深情的爱。某个漆黑的夜晚,初次见到垈永的院长在浅眠中惊醒,下意识将怀中孩子搂得更紧,生怕他哭泣。不料那具小身子竟发出"嘻"的吐息声,像寻到热源般往他怀里钻。想来从那时就显出了特别——不知是表达喜悦还是单纯牙牙学语,发出咯咯笑声的垈永始终没有哭。


那年以最小年龄入院的垈永自然成了保育院的团宠。他总爱往人怀里扑,对视一眼就能引爆银铃般的笑声。教过的东西一学就会,没教过的也自己观察模仿。最热衷的游戏是模仿秀,追着比他高一大截的哥哥姐姐们学洗漱、换衣、完成日常流程。本该惹人厌烦,大家却对他格外宽容。毕竟面对这个不懂贪心耍赖、只会笑着求抱的孩子,任谁都硬不起心肠。垈永唯一的任性,就是早晨赖床时发的那些小脾气。


不到一年光景,与垈永同住的孩子都陆续离开了福利院。几位老师亦是如此。但福利院从未真正安静过——新来的孩子们总是源源不断。曾经聚焦在垈永身上的关切目光,很快便四散开去。在这来来往往的人潮中,被孤零零留下的垈永只能绕着那些心不在焉的大人打转。他默默注视着因各种理由离开的背影,看着那些空出的位置被无声填满。孩子们或许不懂,但老师们都看在眼里。即便心疼也无可奈何——纵使将身体劈成碎片也照顾不过来,眼前永远有无数饥饿啼哭的雏鸟啊。


就这样在边缘徘徊的垈永,不知从哪天起开始牵起哭泣孩童的手,向离去者挥手告别。当年首位照顾他的老师离职时,那个哽咽着说出的场景至今仍被福利院众人津津乐道。



垈永那孩子...好像知道今天是我最后一天。熄灯时我去哄他睡觉,他反常地不肯闭眼。就那么直勾勾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突然清清楚楚对着我耳朵说:老师再见...要健健康康的...天啊,他什么时候学会...明明都没人教过...既没哭闹也没挽留...难道是看其他孩子道别时偷偷学的?



那个学什么都快的聪慧孩子,连告别也迅速掌握了要领。用问候代替嚎哭,以平静对视替代转身逃避——还有最重要的,不伸手挽留。虽说这地方本就如此,但无人照拂却独自茁壮成长的模样实在特别。原以为他很快就会遗忘,可每当听见他念叨"这是老师喜欢的""这是旭哥的",才明白那小小身体里早已埋葬了太多身影。


垈永就这样长大了。随着词汇量增加,他学会了斟酌言辞;手掌变大后,也开始照顾周围人。七岁左右时,幼儿园的孩子们都爱跟着他,小小年纪就会默默帮大孩子们打下手。靠着这些零碎的温情,垈永不断成长。如今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拥抱别人。




就在两三个月前——垈永刚满九岁那年冬春之交的寒冷时节。夙愿保育院又来了张新面孔。比垈永小两岁的白皙男孩,异常敏感且总带着怒容。不,或许该说是悲伤。那孩子几乎不开口,连名字都不知道。总是肿胀的嘴唇透着宁死也不融入人群的倔强,动不动就绝食的毛病让大人们头疼不已,连院长都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可垈永从第一眼就围着那孩子打转,被院长问起时只说"眼睛总忍不住看他"。就这样没完没了地靠近那个刺猬般的男孩。


被无视被拒绝的日子持续了许久,直到某天那孩子对垈永有了反应。贴在单边墙报上的薄薄韩纸——是前几天志愿者开设的书法体验课上垈永完成的作品。歪歪扭扭却分明勾勒出字形的墨色笔触,像描红般写下的三个汉字名字。那是垈永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还能这样书写。而夺走那孩子全部视线的,正是垈永的汉字名。


静静注视这一幕的垈永开口道:这是我的名字,念作金垈永。那孩子与垈永四目相对。"你也是垈永?"即便这么问也得不到回答。只是在始终追随着他的瞳孔里,看见了一道极细微的缝隙。是那孩子亲手凿开的、狭小缝隙。


"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垈永仍握着不明就里的孩子的手,将其按在自己心口说道:"我是垈永,现在要把'永'送给你。你也变成永吧。"他抚摸着对方柔软的头发,永啊、永儿、小永地唤了许多遍。那天成为"小永"的孩子和垈永一起吃了饭。几天后福利院所有人都开始唤他小永。如今这孩子正黏在垈永身边打转。虽然话还是很少,但有人搭话时会直视对方,至少会用点头摇头回应。当然对垈永说的话总是格外长些。


九岁的垈永早已明白,这个紧紧依偎着自己的小永终有一天会远走。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用尽全力抓住身侧传来的小小体温。离别就像无法违抗的神明,早熟的孩子选择倾尽所有去爱——仿佛这样就能让分别永不来临。垈永笑得像个不知结局的傻瓜。




人群中小永跌跌撞撞地挤过来,站在蹲着的垈永面前。圆睁的大眼睛里噙着明晃晃的怒气。每当那双玻璃珠般漂亮的眼睛闹脾气时,垈永总会心头一颤,却又格外喜欢对方直视自己时清晰的焦点。小永,我没事的。



"......"

"喂,小家伙生气了。"

"我真的没事啦..."



被拽住的手腕不容分说地拉了起来。明明个头比我矮一个头,力道却让人无法挣脱。刚才还兴奋地砰砰踢着新足球,现在却毫不在意地任由它孤零零躺在操场泥地上。小英拽着垈永往后院水龙头走去,白嫩的脸颊气得鼓鼓的。垈永咬着舌尖陪笑,慌忙拧开水龙头。当他递出湿漉漉的手——像交满分考卷般小心翼翼——偷瞄小英脸色时,才发现那双沾着泥星子的手掌上各有一道浅浅擦伤。血迹早被冲净了,可垈永刚才竟完全没注意到。


小英叹了口气,避开他受伤的手抓住胳膊,突然转身"啪!啪!"拍打起沾满泥巴的裤腿。那动静不像在掸灰,倒像教训闯祸孩子的屁股。直到垈永扭着身子假哭,小英才满意地松手,开水冲洗自己沾了泥的手指。



"英啊,球不要了?"

"算了。"

"嗯..."

"...今晚一起睡吧。"

"一起?"

"嗯。不是指单纯的睡觉。"

"呃...好吧,一起睡。"



滴着水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泛红的肿胀处传来灼热感,当垈永用力按压时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在对方直勾勾的注视下,他非但没松开相握的手,反而调整了握姿。将再次喧闹奔跑的人群和遗留的新足球都抛在身后,他们并肩走着。这时垈永才意识到,这孩子从来就不想要什么足球。所以现在——他只想满足对方所有的愿望。


  

那天垈永对小家伙所有的要求都点头应允。不想吃的菜绝不劝第二遍,分发的零食被扫光后,又默默递上自己那份。就连学习时间捣蛋犯困——这本该被哄劝的情形——他也假装没看见,只轻轻拍抚那孩子的背。于是小家伙心满意足地睡了个好觉。"晚上不会睡不着吧?"整理着那头乱发时垈永问道,小家伙咯咯笑起来:"要睡的。和垈永一起。"仿佛积压多年的撒娇欲突然爆发,对方开始得寸进尺地提要求:腿疼要背背、不准再出门、只许陪我玩。


暮色渐沉,随着熄灯时间临近,众人都回到了各自床位。小家伙守在浴室门口,等垈永一出来就拽着他往自己床铺走。二层本属于垈永的空床上,此刻并肩躺着两人。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垈永强忍笑意。"睡不着?""才没有!我要睡了!"当对方装模作样闭紧眼睛时,他伸手垫到那小脑袋下面——就像进球般顺滑,那具身体立刻骨碌碌滚进他怀里。"我讨厌看你踢球。老是摔倒,人又多...只想和垈永单独在一起。"这些说给独一人听的私语,如今已成固定流程。"好香...垈永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孩子被噩梦折磨得整夜呜咽的模样。在这里,所有人都在深夜裹着被子哭泣。而假装没听见——直到对方停止哭泣——是我们最先学会的约定。那天垈永第一次打破了约定。当他钻进被窝时,那具立刻依偎过来的滚烫身躯让他顿悟:约定并非必须遵守。正因如此,我们才会沦为孤身一人。尽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最后留下的却只有一句"我会回来"的承诺,而我们都紧攥着这根细绳苟活至今。


等待终究是留下者的宿命。虽然无法用言语形容,但垈永心底沉积着这种名为等待的淤泥。你也在等待什么吗?所以才会这么痛苦吗?若非那夜被干渴惊醒下楼,他本不会发现那个蜷缩在角落无声啜泣的身影。垈永悄悄钻进了那个仿佛要嵌进墙角的怀抱缝隙。



"......!! 呜——"

"没事的,没事的。乖啊乖..."



黑暗中突然睁开的眼睛像童话书里的狼。他张开双臂抱住那具因痉挛而颤抖的身体。若不抓住手臂,这孩子就会像其他人一样在哭闹中弄伤自己。将汗湿的脸颊紧贴上去,在耳畔极轻地呢喃:睡吧睡吧我的宝贝,睡得真香我的宝贝...


恍惚间我似乎也有过听摇篮曲的记忆。那规律拍打胸口的节奏,持续哼唱的旋律,或许只是梦境或想象。保育院小班总流淌着各式摇篮曲。其实垈永记忆里最清晰的,是放在自己小床旁那台老旧 CD 机循环播放的催眠曲合集。那歌声只陪伴到他四岁——之后就要换房间了。


不知他是否真懂哄睡的方法。垈永只是顺从身体本能行动。当简短歌词重复到第三四遍时,那个还没被叫作"小永"的孩子突然抽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相贴的胸膛传来震耳欲聋的咚咚声,比正午踢足球的动静还响。原来人类会用心跳敲警钟啊。他放慢动作轻拍后背:别跳太快,慢一点,再慢一点。



如今与小永并肩躺下时,垈永仍保持着当年的节奏。慢一点,再慢一点。直到对方不哭不闹安然入睡。现在不用拍打太久,那颗心脏就能跟上舒缓的节拍。喋喋不休的嘴唇停了,对视的眼睛也闭上了。黑夜里只剩垈永独自清醒。本该听着均匀呼吸声入眠的最后一环,今夜却莫名失效。他盯着空无一物的木制天花板,突然被异常明亮的月光刺到,拽过小永的被子连头蒙住。


只露出眼睛鼻子嘴巴,简直像被裹在襁褓里的新生儿,看得我忍不住发笑。他睡得极沉,身体纹丝不动。明天又会兴奋得满屋子乱蹦吧。真希望他能多吃点正餐而不是零食。虽说讨厌足球,但在操场奔跑时那畅快表情可不像这么回事。要不要试着提议玩别的?这样就能再看到像今天这样幸福的表情了吧...



吱呀——



"......"



生锈铰链划破寂静的声响让垈永屏住了呼吸。他正想往被窝里缩,才发现因为把勇志裹成蚕蛹而所剩无几的被角,此刻只勉强盖住双腿。黑暗中又背对着,应该看不见吧?他见过值夜班的老师们拖着疲惫面容巡视房间的模样。学生不睡,受苦的是老师啊。垈永抿紧嘴唇把脸埋进枕头,只敢盯着熟睡中发出轻鼾的勇志。



"...垈永啊,"



然而熟悉的嗓音还是让故作生硬的演技败露,那只手搭上他转身欲走的肩膀,用几乎气音的微弱声音唤着"垈永"。轻得像是错觉般的吐息,差点让他以为幻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正想转身这么说时,对上的却是院长异常严肃的脸。没有开口,只用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起身。垈永小心翼翼撑起身体,生怕惊醒怀里的小英。犹豫片刻后,他把自己的枕头轻轻塞进孩子臂弯——果然连翻身都没有。跟着院长蹑手蹑脚走出房门时,拖鞋在地板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只需下一层楼梯,整面落地窗的院长室能将前庭尽收眼底。垈永正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突然被叫到办公桌前。院长拉开抽屉翻找文件时,金属滑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当那张纸被抽出来的瞬间,垈永还在想着明天要带小英去便利店买草莓牛奶。直到他被凝重的空气压得目光游移,突然瞥见脚边那个孤零零的——



带着滚轮的硬质行李箱。


每个离开这里的人都会拎走的物件。



院长将硬挺的纸张用力压平,抽出新文件夹塞入文件时,突然与垈永视线齐平地跪坐下来。那不到一分钟的短暂瞬间,在垈永眼中却缓慢得连空中浮尘都仿佛凝滞。院长的嘴唇张开了——说垈永有了新家人,他们此刻正来接你。虽然突然,但他们等待垈永很久了。行李已提前备好,你只要乖乖听话当好孩子。要健康平安,幸福生活。




也就是说,从此刻起,金垈永要离开这里。




拽住垈永飘远灵魂的是院长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她紧攥着男孩细瘦到能多绕一圈的手腕,深长吸气后缓缓开口:这是只告诉垈永的秘密约定。虽然...但愿不会发生。我亲爱的垈永啊。



"如果...将来某天想回来,或是想念我们的时候。随时欢迎。我们永远在这里。"



但比起那个,在新地方永远幸福地生活或许更好吧。直到这时,垈永才从敞开的门缝中感受到刺骨的寒风。一辆气派豪华的轿车正发动着引擎停在那里,而车主模样的男人正走进院长室向院长问好。垈永突然明白了——原来我永远是被留下的那个,学到的只有被抛弃的法则。虽然很蠢,但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成为离开的一方。就像曾经珍惜我的老师、朋友们那样。不知道留下的人会抓不住衣角,一朝永别。不知为何涌起浓重的愧疚,原来离开者的心情是如此恐惧又疼痛。


这位站姿端庄的中年女性,在保育院陈旧的建筑里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她挺直的脊背察觉到垈永的存在,低头迎上他的视线。"你好啊垈永,真的很想见你。"不知为何,搭在肩头的水晶美甲与凸起的戒指压得人喘不过气。虽然完全无法理解状况,垈永还是安静听着女人漫长的解释。"突然造访很抱歉...但只有现在才有时间..."女人、院长、门外等候的某人,他们期盼的似乎都是同一件事。而垈永根本不懂如何拒绝。"好...好的..."他盯着地面嗫嚅,不敢直视对方眼睛。


不知何时手续已然办妥,随着女人的召唤,两名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女进来收拾行李和文件。垈永本能地意识到这是最后的信号。"请稍等。"他获得许可后走向院长。院长像等候多时般蹲下拥抱他。原来这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啊。悲伤层层堆叠时,眼泪反而流不出来。垈永用干涩的眼睛凑近院长耳边:"我的足球...请给永儿。一定。"



"...我爱您。请别难过。再见。"



要是也能对英儿说那些话就好了。最后紧紧抱住院长的垈永跟着女人上了车。面对过高的车门踏板犹豫时,身后有只手扶住了他。是那个提着行李袋的男人。他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后关上了门。虽然只是瞬间,但总觉得他看起来有些悲伤。很快另一侧车门打开了。那个说要成为家人...的女人把手中所有东西——虽然也只是个小包——交给随行女子后,坐到了垈永身旁。膝盖上不知所措扭动的纤弱手指,被戒指硌得生疼。



"垈永来的话就是老幺了呢。大哥肯定会特别开心。"

"大哥?"

"嗯,回家就能见到你哥哥了。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啊。"



家人。家。哥哥...这些在金垈永的世界里从未存在过的事物。她说过的话中,只有这三样残留在垈永脑海中。他不断思考着这些概念。垈永的家,是处偏僻的保育院,长满青草树木与鲜花。至于家人...嗯。垈永想起每个季度都要填写的问卷。上面总有一行[家人是什么?]的提问和大片空白。他在心里攥紧铅笔,最终却写不出半个字。那么哥哥呢?哥哥又是谁?


保育院里也有很多被称为哥哥的人。每当有人让垈永叫哥哥时,他总是乖乖照做。有时等级森严,时过境迁后又变得毫无意义,如此周而复始。保育院是谁都能来,也终将离开的地方。虽然垈永叫过很多人哥哥,但他隐约感觉到,那个会在"家"里等待自己的"哥哥",与他们截然不同。



"还要很久才能到。困了就睡吧,到站我叫你。"



车辆早已驶入垈永完全陌生的道路。他后悔出发时没能回头再看一眼。等太阳升起...英儿就会发现我离开了吧。没关系吗?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景致,另一种恐惧渐渐滋生。他对保育院外的世界一无所知。这辆车究竟要开往多远的地方?所谓的家和保育院有多大不同?那真是我该去的地方吗?而哥哥...究竟是谁?哥哥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心脏剧烈跳动着,却不断想要闭上眼睛。尽管夜空漆黑无云,能看到的只有那轮明亮的月亮。仿佛一觉醒来,世界就会天翻地覆。不想睡着...双手蜷成圆形的垈永,缓缓闭上了眼睛。